引路的小厮很快就退出去了。堂屋里三个人,此时分三方坐下,却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形貌。
被让在右首上座的叶修,一身官服,头顶官帽,一张脸平凡无奇,稍显无精打采,虽是将衣袍打理齐整了,坐姿却说不上多正经,讲好听点是闲适,照直说就是懒散。
右首下座是方锐,端看长相倒称得上一个俊字,眉目之间也是顾盼神飞,只不过不知为何总显出几分痞气,整个人的气场跟那身书生打扮说不出的不搭调。
端坐在左首上座的正是递帖之人,也是此间的主人——刘小别。十七岁出道,十八岁薄有声名,如今二十不到,已经是结绿山庄一方主事。如果只是少年英才,那在江湖里并不稀罕,但加上结绿山庄这个背景就不一样了。
关于结绿山庄,一路上叶修听方锐讲过一些。路途不远,也只能粗略一提,但叶修原本就对结绿山庄并不陌生,方锐的描述只是补完了他的印象。
他不仅对结绿山庄不陌生,跟老庄主还有数面之缘,这点他却没有跟方锐提过。只是这几年来少问江湖事,山庄的动向他倒不是很清楚了。
依照方锐的描述看来,如今的结绿山庄与昔日已是大不相同,尤其近两年来风头日上,隐隐已有江北第一庄的架势。
而让结绿山庄对叶修而言变得不再熟悉的是,他认识的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庄主已在四年前过世,接管山庄诺大家业的是老庄主的义子。
王杰希,叶修对此人就几近全无印象了。勉强算是见过一面,听人寥寥提过两句,也就只够拼凑出一个粗浅的概念而已。再至刘小别,那就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。这些年江湖后生辈起,让叶修也生出了几分感慨。
这边叶修一面喝着热茶,一面跟刘小别客气寒暄,那边方锐也一刻不停的打量着刘小别。
少年人,自然有少年人该有的锐气,出身结绿山庄,举手投足间也自是一种大家风范。适才衙门里方锐对叶修说刘小别的剑快,当时的形容却也只是江湖传闻,他并未亲眼见过刘小别出剑,快到什么地步实则并不好说。不过此时,他却没见到刘小别的佩剑。
一个出了名的剑客,会客之时却不带剑,是出于礼貌,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?
方锐兀自忖度着,在此期间上座两位看似已尽够了礼数。叶修放下茶盏,满足的叹了口气,开始准备把话题引上正道。
“刘主事专程请本县过来,当不是只为了喝茶聊天吧。是否有事相告,又不方便在别处提说?”
“大人明鉴,确是有事相托。”刘小别拱了拱手。他在叶修面前倒是收敛起了锐气,显出几分恭谨,但不知是真的看得起叶修这个县太爷,还是仅仅出于家教良好。
“但说无妨。”喝了别人的茶,叶修自然要听一听别人的用意。刘小别闻言却道:“不瞒大人,此事对结绿山庄而言十分要紧,劳烦大人前来,也是为了不传第三人耳。”
说罢状似无意的朝方锐那边瞥了一眼,叶修一看懂了,想来这位年轻的主事不曾想到县太爷过来还自带师爷一名。
叶修呵呵一笑:“方师爷不算外人,刘主事但可放心。”
刘小别脸色沉了一沉,又很快正色:“咳,既然叶大人这么说……”
按照他的本意,是希望叶修能意识到这个师爷在这里是多余的,或者能让这位师爷本人识相的避出去。毕竟这二人是官,结绿山庄架子再大,也不好直接把人请出去,何况说起来他还有求于人。
结果县太爷完全没有按他的剧本来不说,那位方师爷……
方锐抿了一口茶,眼观鼻鼻观心,作一副“我只是一件摆设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”状,实则耳朵竖得更尖了。
刘小别在心里苦笑,面上却也不便多言,只好道回正题:“说起这相托之事,晚辈有一问在先。”他刻意停顿了片刻,才接着道,“不知大人可听过‘灵犀照角’?”
问完,刘小别看叶修,叶修却在看方锐。刘小别心里一顿,也只好看向方锐。
方锐捧着茶盏,晃了晃脑袋,也不再假装什么也没听见,老神在在的道:“灵犀一脉,照角燃灯,浮屠在手,尽灭鬼神。想不到结绿山庄对鬼神之说也有兴趣?”
后面一句自然是玩笑话,刘小别听完前半句就已暗自心惊。
“灵犀照角”,即便在江湖上也属秘闻,若不是跟结绿山庄有所干系,怕是他自己也未必知晓。这样的江湖秘闻如今却从一个小县师爷嘴里轻飘飘道出,由不得他不对这个师爷多加了几分侧目。
这个师爷这么“见多识广”,吓到了外人,县太爷却好像已经很习以为常。“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。”叶修说。
刘小别不动声色,准备听听看方锐还能说出什么。
“确实不是好东西。”方锐自顾向叶修解释,“‘灵犀照角’,俗称‘犀照’,是把匕首。原本是边域小族祭祀所用,后来被人带到中原,曾掀起过一场滔天血祸。此祸涉及甚广,被卷入的门派繁多,勉强平息之后,江湖中对相关人、物就一直讳莫如深,到得如今几乎已成禁语,鲜少有人提及。”
“方师爷见多识广,晚辈佩服。”刘小别对叶修和方锐都自称晚辈。方锐这番话听下来,倒是让他放心了一些。他原本惊异于这人竟能道出犀照来历,再仔细听来,却也只是泛泛之谈,想来仅止于道听途说,并非有所牵涉。
当然,就算只是道听途说,此人的身份背景也需要好好查探一番。刘小别暗自记下,又对叶修道:“犀照不祥,现世必有血光之灾。结绿山庄得到密报,正在追查此物下落,晚辈也正是为此而来。不想线索到这里却断了。”
“哦?”
“昨夜县里可是发生了一桩命案?”
“刘主事如何得知?”
“县里传得沸沸扬扬,但不知大人对这起案子如何看法?”
“疑点甚多。”叶修道。
刘小别思忖片刻,说:“实不相瞒,这桩案子里被害之人正是结绿山庄追踪半月有余的关键人物,线索断在这里,晚辈恐怕不是一件好事。此事非是一桩单纯的命案那么简单,请大人来也是希望大人能了解事态严重,查案过程中如有收获,还望不吝相告。”
叶修作沉思状,方锐埋头喝茶,两人都不言不语,看不出在衡量什么。刘小别却也不催促,耐心极好的坐等叶修答复。
半晌,叶修点头道:“行。既然是江湖事,自然该由江湖人去操烦,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本县会着人告知。”
刘小别张了张嘴,又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。他没想到这个叶大人这么好说话,老早备好的满肚子说辞瞬间没了用武之地,惊讶之余,免不得就要生疑。
叶修看出他的顾虑,好心的解释道:“本县曾经也算半个江湖人,没那么多教条,你但可不必多心。况且我们在这儿推来阻去半天也没什么意思,那就这么说定了。不过,本县这边也有一个条件。”
他说放心,刘小别未必就能放心,但听到“条件”二字,刘小别却真的松了口气。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,一个初相识的人无条件答应帮忙,总不免让人心生不安。
“请大人明言。”刘小别道。
“其实很简单。”叶修说,“本县向结绿山庄提供所需,相对的,也希望结绿山庄能配合本县办案,就这一点要求,不过分吧。”
“分内之事。”刘小别点头,“只不过关于犀照一事,详细情形却恕晚辈不便多言。”
叶修作了然状:“本县不问犀照的事情,那是江湖事,跟本县没什么关系,但死者的身份来历想必你们应该知晓一二,这个应该不难启口吧?”
“如果只是这点,稍后我会修书一封着人送到县衙,只要是在能说的范围之内,晚辈必定知无不言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叶修微笑道,“此事就这么说定。叨扰多时,我们也该走了。”说罢对方锐点了点头,两人站起身来。刘小别要亲自送他们出去,叶修也没有推辞。
三人走到别苑门口,告别之际叶修忽然问道:“本县听方师爷说刘主事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少年剑客,为何今日却不见你佩剑?”
叶修作出一副单纯好奇的样子,刘小别见状笑道:“不瞒大人,晚辈不佩剑已有月余。”
“哦?这是为何?就我所知,剑客似乎都是爱剑如命,剑不离身的吧?”
“爱剑如命么……”刘小别摇头,“剑只是一件兵器而已,剑客带剑,不是防身,就是杀人。一个剑客,如果离了剑就不能防身,或者不能杀人,那他要剑来也没什么用处。执于剑,还是困于剑,通常是一体两面的。”
这番话倒是出乎叶修所料。“想不到刘主事年纪轻轻,却有这番见地。”
“这话不是我说的。”刘小别笑道,“天色不好,大人还是快些回府吧,恕不远送。”
叶修和方锐一路打马奔回县衙,冲进屋子,叶修叫人生上火盆,就蹲在旁边专心烤火。
“有那么冷吗?”随后进来的方锐斜了他一眼。叶修缩着脖子蹲在火盆边上,头也不抬的回道:“你有内力护身当然不冷,站着说话不腰疼。”
没内力护身的人多了,也没见怕冷怕成这样的。方锐在心里嘀咕。叶修烤了一会儿,随着身体回暖整个人眼见着也舒展开来了,站起来搓了搓手,绕到书案后面坐下。
方锐自觉的找了个靠窗的软榻往上一躺,翘着腿看叶修在那边磨墨、提笔。
叶修这个人,平日里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,饭也没吃好觉也没睡饱的模样,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县太爷受了多少虐待。但只要提起笔来,自然就会带出几分专注,拿笔的手就像持剑一般稳定有力,整个人也显出了一些神气。
方锐默不作声的看着叶修写好一封信,搁下笔,把纸叠起来塞进信封放到一旁。他没去关心叶修写了什么,又是写给谁的,尽管他着实好奇。但叶修写字时那份郑重的神色似乎感染了他,好奇心相应的也就收敛了一些。
叶修写好信,抬头看着舒舒服服躺在软榻上的师爷:“刚才说的事,方师爷怎么看?”
叶修叫一声“方师爷”,方锐知道这是在给他戴高帽,叶修想从他嘴里撬话出来的时候都这样。方锐嫌弃的撇了撇嘴,说:“你说哪一件?”
“每一件。”
“结绿山庄的事,刘小别话说一半藏一半,明显有猫腻,但对方是结绿山庄,就算人家摆明有事瞒着你也没什么办法。犀照的事,听起来挺严重,其实也就那样。祸端这种东西,一把匕首能惹出多少,最后还不是归结在人身上。至于刘小别最后说的那番话……”方锐哼了一声,“歪理。”
“的确算不得正理。”叶修道,“不过也不是全无道理,我倒是对会说出这番话的人有了几分兴趣。”
“你最好别对他有兴趣。”方锐嗤道,“天底下有一种人,能不招惹就尽量绕远点走,招惹上身简直就是天大的麻烦。”
“听起来方师爷深有感触?”
“那可不得深有感触,我现在就正处在天大的麻烦里面!”
“呵呵。”叶修笑,“其实处久了你就会发现,我是个很好相处的人,一点都不麻烦。”
“我倒宁愿在发现这么惊人的事实之前就跟你江湖不见。”
“那在跟我江湖不见之前,方师爷大概还得去帮我办件事。”
方锐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“你看,结绿山庄说话这么不尽不实,想知道更多的东西,我们是不是有必要去探上一探?”
“你疯了?!”方锐从软榻上跳起来。
“正常得很。”叶修说,“杜员外那小妾,嫁过来也有一年了,为什么之前都安安生生的,结绿山庄的人一来,她就死了?”
叶修从书案后面踱出来:“犀照一事真假不明,这么一桩江湖秘闻,他们却毫不忌讳的向我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小县令提起,不觉得有些奇怪么?”
“再说,就算此事是真,杜府死的小妾真的跟犀照有关,却也不能证明结绿山庄就是清白的吧。贼喊捉贼,可不也是一出挺常见的戏码?”
“你还是怀疑结绿山庄?”叶修一连三问,方锐也不禁皱眉。
“真相水落石出之前,我可以怀疑任何人。”叶修说,“只不过目前看来,要想查明真相,还只能从结绿山庄身上下手。再加上犀照一事,就更有必要探上一探了。”
“就算你说的都对,但……”方锐郁闷的叹气,“你倒是只用动动嘴,我却是得跑断腿——哪家师爷还管干这种事的?”
“咱们家的。”叶修走到方锐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能者多劳,方师爷,这一趟还得看你的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