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章
叶修也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。
夜已深，山风冰寒入骨，除此之外，他已然没有什么感觉。
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，血已强行止住，皮肉还外翻着未加处置，他却不觉得痛。一路避过岗哨，绕开追兵，在山里逃了大半夜，早该疲倦已极，他却不觉得累。
仿佛还能坚持很久，也可能下一刻就栽倒在地人事不省，他没有感觉，除了似已扎根在骨肉里，正蓬勃的开枝散叶的寒意，就只余清楚的知道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流逝而已。
按理说，他已经没有办法指挥身体动作了，但他仍在辟路前行；按理说，他的视界应该已是一片模糊不清，但他还能精准的发现暗哨，远远绕开。
本能、直觉。现下他可以倚仗的，似乎只剩下这两样东西。还好这是多严重的伤、多霸道的毒都夺不去的，比砭骨的寒意更加深植骨髓的东西。
而支撑着那些本能和直觉仍在持续作动的，只是一个简单的意念：不能死。
他不能死，不能死在这里，不声不响，毫无建树。他身上背负的东西，他需要查明的事情，和一直以来由衷向往的那些，不知道还剩多少，还能达成多少，但若死在这里，就什么也没有了。
不能死，必须逃出去。那么宽广的天地，此时却像一个巨大的囚笼，让他窒息。
这是一场追逐战，一场胜负似乎早已足够明显的角逐。
猎人却并不轻松。
韩文清清点着手底下的兵力，听着一处又一处传来的线报。
没有，哪里也没有……
那个人已经受了那么重的伤，在他们的围追堵截下逃了那么久，人手已经遍布整座山，按理说，他们早该掌握他的行踪，一举擒获。
然而，并没有。
韩文清眉峰深锁，却不是因为困惑，或者为难。他知道正在追捕的人是谁，更加清楚是那个人的话，这样的阵仗恐怕真的不够看。若不是那人身中奇毒，或许猎人和猎物的位置都该颠倒。
他的眉头更加纠结了。
毒，不仅对方没能料到，他自己也没有想到。这样的变数，原本绝不在他的排兵布阵之中。
但显然，对某些人来说却是蓄谋已久的收获。
韩文清低头看着手里的地形图，图上已经被他划满了红叉。那个人会在哪儿呢？他皱眉深思。
手下的校尉小心的问他下一步怎么办，韩文清抬眼望向隐没在夜色中的漆黑山峦，凝目片刻，忽然将地图一合：“跟我来！”
那样一个人，纸上谈兵是困不住他的，他必须亲自进山，亲自去把握对方的行踪。韩文清主意已定，却不想……
“韩统领留步。”
韩文清闻言留步，却没有转身：“有话快说。”
身后的声音很年轻，透着一股精于算计的味道，韩文清强压不耐，听来人说道：“韩统领是想亲自上阵捉拿贼寇么？依在下看实属不必，我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，何必再这样漫无目的的劳师动众？”
“哦？你的意思是？”
那人轻声一笑，似是胸有成竹的吐出四个字：“放火烧山。”
韩文清一惊回首，怒气再不加掩饰。放火烧山？多少无辜生灵将平白遭难，这人……是怎么想出来这般恶毒的主意？！
“不行！”韩文清断然回绝。
“韩统领似乎搞错了什么？”来人似对面前狂狷的怒火全然无感，仍旧一派尽在掌握的悠然自若，“那位大人派在下来，可不是为了让在下跟您商量着办事的。”
语气恭顺，其中蕴含的无形压力却让韩文清也无言反驳。小人得志，韩文清紧紧攥住拳头，骨节喀拉作响。
小人得志，总不会长久！
冲天的火光自山脚燃起的时候，叶修扶着粗粝的树干，艰难的挪动着脚步。
他仍然没有放弃，一种越来越浓稠的黑暗却一刻不停的将他向下拉扯。黑暗的中心似乎是一个非常温柔的所在，能抚平一切伤痛，给予最祥和的宁静。那是多么甘美的诱惑……叶修甩了甩头，强自拉回正逐次远离的意识，踏前一步，膝盖一弯跪倒在地。
力气正自每一个毛孔中流失，并不是刚刚开始的。叶修扶着树根，撑住地面，试图让自己再度站起，却是徒劳无功。一口鲜血终于再也压制不住，呛咳出来。他咳了半晌，无力抬手拭去嘴边的血迹，只能向后一倒，靠住树根。
到此为止了么？他想，寒意丝丝缕缕的浸染在血肉里，止不住颤抖。
难道真的……就到此为止……
越来越亮的火光照不进他的眼，飞禽走兽凄厉的啼鸣无法传进他的耳中。应该什么也感觉不到了，却不知为何，闻到了一丝药香。
很轻很淡的味道，却让叶修蓦地精神一振。他努力转动视线，朝香味的源头看去，模糊不清的视野中似乎出现了一片纯白的衣角。
很清很亮的白色，一个同样很清很亮的声音说：“你就要死了。”
声音就像直接在脑中响起一般清晰，叶修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。
是啊，他想，我就要死了。
对方在他面前蹲下，伸手拿住他的手腕，叶修没有反抗。一个将死之人哪来反抗的能力？
何况，对方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敌意。
一丝暖意从被拿住的脉搏处传入体内，混沌一片的视野竟然稍微清晰了一些。叶修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，却也只得到一个恍惚的概念。
是个很年轻的少年，也许不超过十五岁。他没有来得及作出进一步的判断，就见对方抬起头来，同时听到那个清亮的声音再度响起。
“你中了毒，现在的我解不了。”少年说，“但若我说有办法保你一命，你愿意赌吗？”
又是“有办法”，又是“赌”，看来也不是多么有把握的样子……这次叶修真的笑了，虽然只是嘴角轻轻一勾。
“我赌。”他用尽全力，清晰的发出两个音节。
“好。”少年像是早已料到会收获这样的回答，放开他的手腕，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瓷瓶。
“我也不诓你，我正需要人试药，而你是非常好的素材。”清亮的声音说，“服下这粒药丸，你会进入假死状态，毒性会就此封存在你体内，暂时不足以威胁你的性命。”
“但我需要先行说明，既然是试药，我也无法保证你一定能再度醒来。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可以先告诉我，若届时无法醒来，我会尝试替你完成。”
叶修有些惊讶于少年的坦诚。以他现在的状态，就算对方什么也不说强行喂他吃下这颗药丸，他恐怕也是只能听之任之的。然而对方这么有诚意，却反倒让他失笑了一下。
他缓缓摇头。并不是真的了无牵挂，相反，他牵挂的事太多；只是其中没有任何一件，是可以假手他人的。
少年见他心意已定，也不再多言。叶修服下药丸，立刻被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吞噬，最后一眼，只看到少年身后的树影中又转出来一角青色的衣袂。
“火快烧上来了，你搞定没有啊？”新出现的人眼见白衣少年扶起软倒的叶修，两步上前来搭了一把手，“快快快，再慢咱们也出不去了！”
两人带着叶修一路飞奔，在半山腰消失了踪迹。
漫山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，最后在一场瓢泼大雨中偃旗息鼓。青烟杳杳中，搜山的士兵几乎踏遍了每一寸焦土，却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。
人，逃走了，还是已经烧成了一缕飞烟？无人知晓。韩文清深深的皱着眉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，收队。
谁也不知道那天的山火中，一个少年问另一个少年：“就算你的药试成了，他身上的毒你有办法解？”
“现在不行。”被问的少年说，“我会试图让以后的自己可以。如果他醒来之日我解不了他的毒，那我自是欠他一条命。”
“其实也算不得欠吧……”发问的少年嘟哝着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。他知道，对于白衣少年而言，这是一个承诺，非是对这个人事不省的陌生人，而是对少年自己。
执着的人，总有坚持的理由。他有些出神的想，会不会有那么一天，世上也有什么人或事，能让他也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执着？
只是起了这么一个念头，随即讪讪一笑。也许并不是很期待吧，他想。
文嘉十九年夏初，差点倾覆江山的五王之乱以穆王叶呈自尽于王府告终。圣上特旨开恩，念异姓王叶呈昔日劳苦功高，穆王府直系家眷发配充军，家产封地收归朝廷所有，旁系及仆役一律不予追究。
穆王世子叶修抗命拘捕，就地正法。穆王府家传宝剑却邪自此下落不明。
风波落定，却只是另一场风浪的开端。
不论是否与此有关，这把剑和它牵系的那些明谋暗计恩怨情仇一同再现江湖，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……
